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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八月,馬力(賀湘儀)和我一起參加了丹麥歐丁劇場(Odin Theatre)的課程,當了八天同寢室友。臨走分別,我說:「我好害怕……」馬力一聽,放聲大笑:「屁啦!有人要吃你嗎?」「怎麼辦?我有強烈的預感,歐丁這八天會改變我往後的命運……」馬力笑得更大聲了:「變就變啊!」

這一變,馬力和三缺一的伙伴們,一塊變出了《Lab壹號》。

一回臺灣,我拼命宣揚歐丁的好。但當人們問我歐丁好在哪裡,我總在心中默默說:「他們的⋯⋯
好根本無法用說的,只能用做的!」硬要說,是一種精神吧,一種深具原創性的實踐精神。想要做戲?那就做啊!想要當演員?那就練身體,練聲音!但是要怎麼練呢?──請創造自己「創造練習」。

演員該練習什麼,要創造什麼?

在老戲班子裡,師父會揮著板子逼你馬步、拿頂、圓場、下腰、翻跟斗。在芭蕾舞教室中,人們從第一位置練到第五位置,從大蹲練到小跳。花了十年功夫,精熟了所有技巧,變為極為相似的樣子,卻很可能到頭來,無法回答:「我為什麼要成為這樣的表演者?」

「創造練習」意味著,表演者必須任何時刻都要思考:「我要成為怎麼樣的表演者?」表演者必須完全地為自己負責,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創造相應的練習。探索要練什麼,要怎麼練,本身即是一個深富創造性的過程。不照搬任何現有表演體系中的訓練方法,而是參考消化後,再加以轉化,加以創造成自己專屬的練習。不同的練習,會造就不同的表演者,每個演員都有絕大的自由依天性稟賦恣意生長,各展風姿。

創作一齣戲,不是從背好劇本開始。遠在表演者為自己創造練習時就開始了。這個練習的過程可能不短,(歐丁的前輩們如此超過四十載。)可能無法立即見到具體成果,(三缺一練了快兩年,也只敢謙稱「示範演出」。),可能不被人理解,(有多少人看DM還是不懂Lab在幹嘛?)但除此,還有什麼方法能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真正有原創性的表演者呢?

四月底,我第一次看《Lab壹號》的整排,我好貪婪,瞪大眼睛,捨不得眨眼。馬的!怎麼就有一群傻蛋還真給我「創造練習」起來了?還老老實實一練一年多,半點不胡來。他們認真觀察動物的運動方式,想辦法創造應用於肢體上,應用於劇情中,他們找到「動物」作為一個共同練習的主題,再各自自由發展。我聽著阿杜說,大象最吸引他的是鼻子,那捲曲運動的線條美極了。說著說著,阿杜開始運動他的手腕,一如象鼻。接著全身都動開了,他非常自然地將象鼻運動的方式運用於整個脊椎,創造了一種獨特的韻律……

我對《Lab壹號》的期待本來僅止於身體,但更驚訝地發現,為了實驗身體,三缺一的成員反覆觀察動物行為,啟發了對戲劇的根本思考。動物間的生存獵殺,加深了三缺一成員們對戲劇原初狀態的理解。生存與衝突的起始點究竟何在?生存於城市中的我們,身為動物,究竟以怎麼樣的方式活著?《Lab壹號》遂有了哲學意義上的詰問,它或許無法提供言語上的答案,卻能用身體直觀地引領觀者,感受這層思索。

第一次看完排,據說該講幾句話,我一開口竟然是:「我先講兩句客套話……」我發現自己很不自在,感到眼前這群人勇敢得不只令我尊敬,甚至恐懼。我想起我在歐丁與馬力道別時的對話,我意識到歐丁經驗真的會改變命運,它不只是影響了馬力的創作的態度,顯然已經影響了一群人。在蘭陵劇坊與北藝大相接慶祝三十週年的時刻,想著當年葛羅托夫斯基的訓練如何塑造了臺灣劇場史。看著眼前這群人,我不禁想,如果三缺一日復日、年復年地練下去,走下去,很可能影響臺灣劇場界的未來?在臺灣,歐丁劇場顯然已經從令人崇敬的字眼,變成劇場界活生生的存在了。

弔詭的是,我與馬力在歐丁時,歐丁劇場的導演暨創辦者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說:「歐丁的精神已經不可能再現了,時代已經過去了,再也不可能有人願意花十年練習表演。」我當時頗感悵然,但心中只能默認。然而,整個Lab計畫,讓我看到無窮希望與壯志。Lab的野心顯然不限於一場示範演出,而是謀定後動,有時間縱深的長遠規劃。雋展在lab成立後,明確地以「成為一片風景」自我期許,他開宗明義以八年、十年這樣的時間量度,思考著,行動著,實驗著。

思及此處,也有過一些猶豫,不知把一個「才」一年三個月的表演嘗試、實驗,比附三、四十年時間向度的蘭陵與歐丁是否不夠謹慎?甚至期許壓力過深?

隔了數星期我又看了一次整排,再隔數星期,我又看了第三次。《Lab壹號》的血肉一次比一次豐厚,這比單看一次排可怕的多……這意味著這群人在短短的時間內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心血,而這還要有極大的創造力與之配合!我知道我對他們的期待,並不過份,三缺一潛藏著我想像不到的可能性。我聯想起《Pina》電影中,一位舞者說:『Pina曾對我說,讓我感到恐懼吧!』三缺一是正是一群令我恐懼的人。

我不敢說,《Lab壹號》是一個多完美的作品,甚至我很明確地知道它還有許多缺陷,有許多粗糙,但他是如此誠實,如此勇敢。當我閉起眼睛,它讓我的腦海中,留有光!我深切地盼望,大家能來劇場,與三缺一一起穿山鑿壁,一塊兒如切如磋,如琢如磨。《Lab壹號》現在還難言璀璨,但原礦中絕對飽含鑽石,我深信,有一天,它會永恆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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