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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仍有諸多不適應。最顯而易見的,是台北見鬼的天氣,讓我頭疼胃痛EQ指數大幅下降;再來是不管如何都逃不了的種種關係,人際關係、情感關係,都在原處等著你;然後是幾近半年沒接觸的劇場工作,近鄉情怯是種普遍的情懷,最主要的原因是,人們對於你歸來的好奇與關懷。「學到了什麼啊?要不要露兩手?來做個報告好了?」人們也可能會因此而希望你寫篇文章。

說到這大部份人大概還搞不太清楚狀況,總而言之去年八月底演完了無獨有偶劇團的《洪‧通‧計‧畫》之後,我就一直要到農曆年過完才會有劇場工作。本來想用幾個月的時間好好打工過過正常人的日子,但兩個月不到,我不安於室的個性便驅策著我,該去做些以前沒做過的事。於是在某一天晚上我便決定花兩個月的時間去峇里島學習我一直很想學的面具。老實說我連老師都沒找到,我只確定身上的錢不會讓我餓死,我就上飛機了。

 

峇里島的樹與陽光終於讓我知道了為什麼人們說熱帶地區的人既樂天又閒散,因為生活太舒服了。我住的二樓陽台外面便是綠意盎然的樹叢,陽台有張發呆床,我常常就坐在那發呆看樹,聽風聲。峇里島最迷人的地方在於,你會覺得自然離你好近。那會讓人謙卑,亦會使人安靜。但最令人弔詭的,是我們如此不習慣安靜。

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開會或飯局,每天都得想,今天該幹什麼。你不可能永遠在讀書(至少我不可能)或者運動,於是多了好多時間與自己相處,於是發現自己原來有那麼多的恐懼與焦慮(工作焦慮時間焦慮資訊焦慮自我他人各種的認同焦慮)。也包括表演這件事。自從決定好好做劇場之後,劇場之於我,是最最理所當然的事。為了感情心神不寧不應該,公私分不清楚不應該,恐懼害怕不應該,因為我要做個好演員。那是一個終極目標。可是我卻似乎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當一個頂尖的好演員對我而言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人生目標?就在有一天,我到一個峇里島友人那裡去做客,她邀請我在她家住一晚,隔天早晨起床時,我聽見鳥在叫,然後聽見朋友在廚房裡炒蛋,我走出房間,聞到一種只屬於早晨才會有的空氣味道,看到陽台外的樹叢因為風而搖曳並且發出沙沙聲響,陽光灑落在樹葉間形成的陰影……看著聽著聞著感覺著然後我有一點呆掉……這時朋友出了聲:「我吵醒你啦?」我搖搖頭說沒有,然後跟她說:「好舒服喔。」如此真心誠意,那是我多年以來沒有過的滋味,踏實的滋味、生活的滋味。

然後我隱隱然明白了一些事,我一直是在為未來而活。一直以來我都如此地想成為想像中理想的自己,那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的痛苦,因為太普通了,也許從我們懂事以來就是如此被教育。但當我那一天真的感受到早晨的美好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top沒有那麼重要了,如果top的是別人那也很好啊……這在以前只會被我自己當做是懦弱理由的想法,居然真的出現在我腦海。

 

當然我並不認為從此賀湘儀就沒有得失心不須要認同感或者活在當下無入而不自得,所以我才會害怕回台北啊,因為所有一切都不會憑空消失,包括自己所有慣性。但那種新奇的感受卻是我知道必須要被自己珍藏而需要常常提醒自己的,因為那個時刻我真的感受到了快樂,是「快樂」ㄟ,多麼稀奇。

如果要我說去峇里島到底學到了什麼?我會說,我去上了非常棒的瑜珈課、非常難的面具課,但最令自己驚喜的,是我學到了踏實生活這件事。或許說,「感受」到了生活踏實是什麼滋味,我們一定要曾經有過這些經驗,將來才有可能複製,才能慢慢學習而成為習慣。那不只是那個早晨的功勞,還包括了每週兩堂的瑜珈課,每週三堂的面具課,雖然形式極為不同,但其實內在有一個東西是相通的,那就是inner power。峇里島的面具是一種非常非常消耗體力的表演,因為每個動作都很小很精準,所以力氣必須完全是由內而往外,如此才能收束、才能控制。它是一種極為低調的藝術,沒有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只是向神明表達最深沉的敬意,所以內在要有非常強的力量,不只是肌肉的,更是心靈的。

於是對我來說,當所有朋友要求我表演一段面具舞的時候,我會拒絕是因為我知道我不可能在短短兩個月就學到了這個已經流傳千年的古老藝術,並且對我來說,重點不是面具舞,而是跳的過程中我學到了什麼。技術可以被複製,但心靈不能,唯有強壯的心靈我們才能使我們漸漸無須如此驚慌失措,那是峇里島面具給我最大的禮物。

 

這其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幾乎所有事情都與我當初預料的不同。我所預料會學到的知識與技巧,我所想像的恬靜與自在,都只是等著被打破,然後回到台北來,再一一被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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